艾丽娅走进会议室，看到的是三个风格完全不同的被请来的代工制造商老板。
第一个是郭老板，也是艾丽娅最熟悉的，目前接受了艾氏集团‘扶持’的易迅精密的老板。
他看起来还带着些许理工男时期的执拗和忙碌，穿着一件格子衬衫，正在翻看资料，眼神疲倦但是有光。
第二个是看起来很轻松很接地气的一个年轻人，休闲西装，运动表，气质看起来像是要去打球或者赛车。
这是富业科技的老总的儿子，富业科技是目前国内最强的代工厂，对方号称在国内巅峰时期拥有80万员工。
第三个则是一个看起来有点老，有点焦虑，有点秃头的老一代创业人士，抱着保温杯正在喝水，思考着什么。
同样是西装，但是他穿的西装很板正，只有在衣角的地方隐约可见浆洗的痕迹，显然并没有时间刻意去打扮什么。
艾丽娅看了眼他的鞋，而后收回视线，和靠门最近的他握手：“你好，王总。”
大家都是王总，之前那个王总表面兄弟，艾丽娅对他辣么好，他还烧艾丽娅的商超。
这个王总目前来看没什么问题——对方是国内第二大代工厂的老板，实力仅次于富业科技，之前是做能源代工的。
对方很客气，没有因为艾丽娅年龄小就小看她：“你好，艾董，真是英雄出少年啊！”
“这句话这段时间听了不少次，我都快当真了……这位怎么称呼？贵姓？”
“免贵姓曹。”年轻人起身和艾丽娅握手：“艾小姐，我父亲这次让我来，是想让我跟你学学，见见世面。”
“互相学习，共同进步。”艾丽娅笑了笑，然后抬手和郭老板打招呼：“好久不见，郭总，最近生意不错吧？”
郭老板抬头苦笑道：“大小姐，你就别消遣我了，最近生产线都冒烟了，模具保养的时间都没有，你把我叫来我也帮不上你的忙啊！”
他吃订单已经吃到难以消化的地步了，不知道艾丽娅找新的代工方为什么会把他也招来。
说句难听的，他现在的规模也就是另外两家的一个园区分厂的级别罢了，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。
不过大抵是为了作对比，所以他直接把自己厂里代工的成本核算以及各种出片方、来料方的资料都整理了一份，一起带了过来，如果艾丽娅需要的话就用得上，他也不担心给另外两个看。
说是谈判，其实更类似于意向方面的接洽。
艾丽娅整合产业链的举动，他们之前就已经知晓了，但是不清楚会爆发出这种程度的能量。
如果说这个月甚至是整个半年，有谁在科技产品制造业方面风头最劲，那么毫无疑问是一场发布会之后的艾氏集团。
智能家电这方面还好说，毕竟是艾氏集团自己的生产线，出货量也不过是把淡季变成了旺季的水平。
国内每个月冰箱空调洗衣机之类的出货量都在千万级，头部厂商一家独大，如果有两百万三百万的出货量也不算稀奇，艾尔家电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家电巨头来着，这也可以算是品牌复兴。
但是手机这个行业，艾丽娅初来乍到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声量，就很让人惊讶了。
更惊讶的是后劲十足——目前来看，艾氏集团的出货缺口不是按百万甚至千万来算的，极有可能能破亿。
一亿台手机，这是多少利润？
要知道科技产品制造行业本质上是个卷订单的行业，技术永远不是最重要的。
如果连生产线量产都搞不定的高新技术，那就不会拿出来卖——没办法保证品控。
就像是郭老板的易迅精密和王总的富业科技，除了规模之外，有什么本质上的代工能力差距吗？
其实没有——只有规模差距，而这些规模，就来自于订单。
订单越多，业务量越多，资金就越多，能够重新整合技术降低的成本就越多，还能搞技术研发。
所以王总的富业科技能够赚更多的钱，良性循环，可是郭老板就不行。
因此郭老板把艾丽娅当恩人是真的，这次来站台完全做好当配角的心理准备也是真的。
对于制造业来说，艾丽娅实在是太良心了，良心得让人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在做生意。
制造行业是什么破情况？
赚最少的钱，求最坏的帐，干最辛苦的活。
一个账单能够给你拖一年甚至好几年，所以很多小厂的老板都普遍没有心气去做大做强。
能先把今年的钱赚到手再说吧，发不发展什么的，能活到那个时候还不一定呢。
这种情况下能够半年承兑的都是讲信用的，账期能压到三个月以内那就是良心，先款？做梦！
艾丽娅给先款，除了是良心之外，其实更多是担心制造商摆烂。
什么叫摆烂？那就是上有压力下有对策，有些竞标压到最后，靠压价抢到单子，但是算以前的原材料规格要亏本。
那么就偷工减料呗，你拖欠，我减配，良品率上不去你自己上火着急我摆烂等死，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。
不可能三角一直都是难题，任何领域的不可能三角都是这样，即便是艾丽娅也无力改变。
艾丽娅和三位聊了一阵题外话，话里话外并没有提那份让全国制造业代工厂都垂涎三尺的大单子。
她说气候，说历史，说心路历程，聊天文地理，甚至有心思聊聊自己之前去暹罗吃的榴莲和海鲜。
作为上知天文能拆瓦，下通地理会掏沟的存在，艾丽娅和谁聊天其实都不用担心没话题。
曹公子聊得很开心，他其实更关注艾丽娅的一个半隐藏的身份，那就是世界第一超速犯。
他和艾丽娅聊赛车，聊旅行，聊豪华游轮和名表，甚至还要给艾丽娅看手相。
王总有点不耐，频频看表，但还是按捺住性子陪艾丽娅东拉西扯，只是话里话外依旧关心订单。
郭老板全程当小透明，偶尔附和几句，只是相比起三人，他的规格确实是低了点。
最后聊完了也没个准话，艾丽娅起身把三位送走。
“本来想留几位吃个饭的，但是看得出来大家都是大忙人，就不耽误诸位的时间了。”
说实话，大家忙不忙不好说，只是现在最应该着急上火的艾丽娅反而最淡定，稳坐钓鱼台，实在让人看不懂。
回到办公室，艾丽娅拉开百叶窗地间隙，看着三辆车前后离开集团园区，然后拿起电话给秘书部。
“联系立讯精密的郭老板，让他回来一趟，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他。”
刚好拿资料过来给艾丽娅签字的雷总闻言抬头：“决定了？”
“还没有呢，再看看——雷总你的想法呢？”
“单纯从商业层面来说，那当然是王总更合适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富业科技虽然家大业大，但是同样，人家就是因为家大业大，所以有议价权，曹公子被他爹扔出来见见世面，看起来是给我们释放善意，但实际上就是——他不求着我们，有没有这份订单，他们也不是很在意。”
作为国内最大的代工制造商，富业科技的订单能排到后年，人家来是帮忙来了。
“反倒是王总，有心想要追赶行业老大，但是订单疲软，急需一口肥肉来回血，我们是最好的供血方。”
“郭老板呢？”
“规模不行，技术不行，非要说的话，也就人还行。”
雷总说着从手里的资料里抽出两张纸：“我知道大小姐你在想什么，所以这是他们的员工薪酬待遇，呐。”
他把那两张纸递给艾丽娅：“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一点，做生意不是做慈善，我们必须要保证自己先活着，才能够去改变世界，很多事情我们管不了，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管。”
艾丽娅接过那两张纸细细看，闻言头也不抬：“我管什么了？我又不是谁的妈，我就好奇而已。”
“郭老板给员工的待遇最高，但是没有人能够保证，他做大之后还能够维持这样的薪资水准。”
“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，精神点啦……”
艾丽娅提笔在纸上打了个几个勾，最后拿起电话给景妹妹去信：“去食堂定个包间，顺便见见你的新代工方。”
『终于定了吗？好好好！我这就来！』
……
……
景妹妹眨了眨眼，看着面前熟悉的郭老板，又看了看艾丽娅。
艾丽娅正在吃面，看到景妹妹的眼神，疑惑不解：“看我干嘛？说词儿啊！”
“不是，我说什么？这——郭老板？”
“啊，郭老板，怎么了？”
“……代工？”
“代工，有问题吗？”
“郭老板你觉得有问题吗？”
郭老板心说我到底是来吃面还是来受审来了？
他无奈地放下筷子：“大小姐，二少，就是说有什么话，咱能直说吗？办得到的我绝不推辞！”
要演戏或者当托或者去和谁家唱双簧，都可以，但是生意什么的，别谈了，真的，撑着了。
“我给你一千万的单子，你要做多久？”
“……三班倒，人休息生产线不休息，一分钟下线一台手机，一天也才一千五不到，我现在一共有10条生产线，如果需要的话，可以全部转产，产量爬坡加上良品率，就按照一万四来算好了。”
一千万的单子，郭老板全力以赴，也要小两年，这还是理论的最好情况。
可是如果只代工不代料的话，一千万台，加工费大概也就二十块钱一台，利润还比不上做游戏机。
只不过如果艾丽娅需要，那郭老板是准备让出游戏机的代工份额，也要先帮她把手机做出来。
“我现在有两个选择。”艾丽娅低头吃面，唏哩呼噜：“第一个是转嫁风险，让代工厂承担，我专注性价比，以后产业链有什么，我就用什么，价格战打十年，卷出一批红海玩家。”
“姐你干脆直接说第二个吧，咱都先款了还转嫁风险，人家转嫁风险谁先给钱的啊？”
景妹妹很无奈，真要转嫁风险，轮得到现在这么搞？
说句不好听的，以艾氏集团现在的法务部能力，能把下游供应商拖到死！
“第二个选择，就是做新基建，郭老板啊，我对你们的员工工作福利时间很有兴趣。”
她擦了擦嘴：“听说你们中间休息，半个小时也是计入工时的？”
“……对。”郭老板有点懵，没想到艾丽娅关心这点小事：“有什么问题吗？
“为什么？”
“最长的班，是十个小时，中间吃饭加休息，有一个小时左右，这很合理吧？”
“一个小时的工时，这不就把成本弄上去了吗？你想个办法降降，怎么样？”
“这怎么降？”
“不算时间呗，休息？那是什么，打螺丝还要休息？”
“……”郭老板张了张嘴，有点为难：“不是，大小姐，这个——你得让工人有松口气的时候啊。”
“我现在有至少一个亿的订单，如果你能够把成本降下来，我扶持你做，从要地到新建工厂再到招人，我出面帮你谈，别说天海，就算是要本子那边的技术转让都可以，我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。”
郭老板犹豫了一阵，咬了咬牙：“大小姐，代工管理的事情，我也要和高管商量，要不这样，代工费用，我可以要低一些，成本这方面，我们费用低一点，不就节约出来了吗？”
“为什么？那样的话你不就不赚钱了？”
“赚啊，已经赚钱了！”
“我计划把你的企业，打造成企业集群，下游各个领域的供货商以后都得靠你吃饭，生产供应链的所有环节，你都能说得上话，这样的话成本做到最低，利润就能做到最高，不好吗？”
郭老板也跟着畅想了一番，那样的话，别说什么富业科技曹公子了，他爹来了都得先问一声郭老板吃了没。
“我做得到吗？”
“我不知道，但那是你可以试试看，所以你把员工的工时砍下去呗，我看着难受，怎么还能让员工捡到钱的？”
郭老板只犹豫了两秒钟，然后就坐正了：“大小姐，这话要是别人说，我就信了。”
“我说你就不信？”
“我不信——而且说句实话，我现在的厂子比技术比不过别人，比规模也就是个中等水准，唯一还有竞争力的，就是那批老兄弟，人心散了，以后队伍也就不好带了，就算做大做强，那还是我的厂吗？”
“……做大做强之后，你就不那么想了。”
“或许那个时候我会变样，可是起码现在，我觉着吧，已经挺好的了，我少赚点，量大了，其实也不少，员工多一个小时的工时，一个月算下来也才多二十多个工时，多两天的工资而已，他们要的也不多。”
艾丽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后摇头失笑。
“好一个不多——多吗？不多吗？”
景妹妹左看看右看看，看不懂，但是没有大受震撼——阿姐又发癫了，习惯了。
“郭老板，这笔单子你是没办法全部吃下去的，第一期我会给你一千万台左右，你先做着，另外着手准备扩产吧。”
艾丽娅齐了齐筷子，抢了景妹妹的面：“一千万台的物料费用和制造费用，艾氏集团会承担，全款，你要怎么做我不管，但是我的要求只有一个。”
她指了指面前的面：“你吃面，但是你不能以后让那些拧螺丝的工人，连汤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。”
“……”
“之前有谁说过，代工制造业需要的是一流的客户，二流的设备，三流的管理，四流的人才，你觉得呢？”
“我觉得，差不多？”
“那以后我努力当一流的客户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。”
“……好！”
“王老板还是很有技术的，你和他多交流吧，剩下的单子，我基本都会给他。”
“为什么不是富业科技呢？曹公子要价很高吗？”
“不，他的报价其实还要更低一点。”艾丽娅很恶趣味。
“但是我不喜欢他，或者说我只是单纯想要他们卷起来而已。”
“卷起来？”
“你觉得他们卷起来的话，谁收益最大？”
“这——大小姐你收益最大？”
“噗哈哈哈……没错，没错，当然是我！哈哈哈——吃面！趁热吃！吃完还有，管够！”
……
……
“直采基地第一期已经试运行了，这是营收。”
“好家伙，这是把中间商卷成傻子了都——谁收益最大？”
“目前来说，是农民，他们的货物收购价普遍被提高了5到10个点。”
“没办法，不提价，他们甚至都收不到货。”
艾丽娅的暹罗农业直采基地，第一批货要的是热带水果。
大批量吃进货物再做分级筛选，这原本是那些中间商干的事儿。
结果他们开着卡车咣当咣当去到收货的地方，发现了个惊喜。
嘿！没啦！
哪里去了呢？
农业直采基地吃了……
艾丽娅的爱丽来商超，其实一口气吃不掉这么多。
但是架不住蒋老板的天润百货有渠道，可以出给国内的其他友商。
国内的商超对于货源是没啥讲究的，你只要能把好东西拉回来，价格还便宜点，那我干嘛不换你的？
蒋老板的集团深耕这些零售行业多年，人家在紫荆开综合商业广场的时候，艾丽娅还在哭着写今天妈妈又打我了。
一来二去，直采基地拿到了更低价的货源，更多的产品分级主动权，农民们也拿到了更高的出货价。
只有中间商受伤的世界达成了……
老马看着手里的报告，非常开心：“很好，这样我的最后一班岗也算是完满落幕了！”
“老马，你真打算申请调岗啊？”
“嗯，怎么了？有什么问题吗？我工作交接完了啊。”
“不是，游戏什么的——有前途吗？”
“这我就真不知道了，但是吧，我喜欢。”
老马放下手里的文件，看了看自己桌边的游戏机：“我是真的挺喜欢的。”
他当年师范毕业之后，自己开过一家电玩店，那会儿还是雅达利的街机时代。
他玩得很开心，但是行业不景气——雅达利的颓势不是一夕崩坏的，而是一个渐进的粗制滥造作死的过程。
再加上生意不景气，他就去学校里当了几年老师，当孩子王，也挺开心。
可是再怎么开心，也得要过日子，他年级逐渐大了，娶妻生子，家里的开支也一天比一天多。
再加上学校是合同工老师，也没编制，他就干脆出来找新工作，在艾如虎时期进入了艾氏集团。
算是个阴差阳错的事情，而且即便是艾如虎时候，艾氏集团的员工福利也还算体面。
当初有三险一金，工资也更高，一年算下来的话也有七八万。
但是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死去……
曾经的他能够精力充沛地通宵打游戏，第二天去学校还能够兴致勃勃地跟孩子在课间谈自己的游戏技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