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宁可选择死去。”
黑暗用他匕首一样的指甲擦过她喉咙柔软的皮肤。倘若死亡不可避免,她当然不会逃避......
“艾希拉,我能带给你的,”他说,“不仅仅是死去。”
她的诅咒声被他的手闷在喉咙里——她想挣扎,但她的四肢在他钳子一样的手指下松弛下来,失去力气。
“无知,”他低声说,神情让人想起提起屠刀剥皮的猎人,“这就是你的罪行。”
......
曾经,术士之王说——他在羽毛女巫身上预见了不详之兆,她必须死,只是她的主人米娅拒绝了哈纳尔·莫萨格的提议,并就他荒谬的言论加以嘲笑。奴隶是私有财产,按照族群的戒律,私有财产不可侵犯。
现在,他成了无主的财产。
乌迪纳斯在罗拉德的尸体前坐了一天又一天,看着剑士的尸体逐渐爬上虱子,然后耐心细致地为其清理干净。葬礼的准备漫长至极,而在罗拉德手中,也总是握着那柄剑——那柄无论如何都拿不掉的剑。术士之王曾经来过几次,逼迫他们切断尸体持剑的手,可由于特鲁尔酋长无比激烈的反对,便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,留待以后讨论。每天日出和日落时,羽毛女巫都会来到他身旁,把水和口粮拿到他面前,——尽管他说这没必要。
有时候羽毛女巫在他身后注视他,端详他跪坐在罗拉德身前的模样,端详他在夕阳下纹丝不动的宽阔后背和风中飘动的长发时,乌迪纳斯会感到些许满足。这种沉默无言似乎比漫长的交谈更加温暖,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,而且,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骑士和少女的故事。
然而术士之王却看出了他的处境。
某日清晨,乌迪纳斯喝水的时候,哈纳尔·莫萨格忽然宣布,没有灰精灵会接纳一个即将死亡的奴隶。等到罗拉德的葬礼完成,这个可怜的奴隶就会被放逐。毫无疑问,要被放逐的奴隶正是他,由于龙孽的剧毒而无可救药的乌迪纳斯。
“龙孽已经带走了你的过去,”那天,羽毛女巫对他说,“你必须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。龙孽之血很可能会害死你,即是灰精灵也对此无能为力。如果主人当真意识到你不止是感染了毒素,他们将会剜掉你的心脏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要成为一个龙孽?这就是我的命运?”
羽毛女巫轻轻地摇头,“也许这会是形变者诞生的祝福,乌迪纳斯。不过这也是侵蚀你理智的疫病。恐怖的毒素会干扰你的思想和意志,你必须穿越死亡才能到达终点,就像你的主人罗拉德一样。”
“你说罗拉德,——穿越死亡才能到达终点?这是什么意思,羽毛女巫?”
“启示,乌迪纳斯,”羽毛女巫把手放在他肩上,轻声说,对他温柔地笑了笑,“这是我给你的启示。有些事对其它人是灾难,可对你来说,却是神佑。”
仿佛她本来知道某些事情似得。
......
乌迪纳斯膝盖一软,仿佛不列颠国王来到他面前那次一样,面怀恐惧跪倒在地。他看到罗拉德的兄弟费尔向后踉跄,好在米娅,费尔的未婚妻,羽毛女巫的女主人,还记得伸出手臂扶住他。
这是什么?
“刚才......你是不是想要切断我的手,拿走我的剑,哥哥?”罗拉德嘶声问,那声音就像熔炉风箱吹出的烈火。
费尔推开他的未婚妻,深呼了口气,又踉跄着朝烧成焦炭的罗拉德的尸体走了两步。已经不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仍然照亮着黑暗的空地,劈开的黑木堆积摆放在他们面前,散发出最后一点余热,成为一段送别的终点。在烈火中散发着血肉、金币和蜡油的味道。
罗拉德的头颅仅和他的脖颈连着一点焦皮,烧黑的颈椎脆化开裂,但他却......
站起来了。
他就这么站起来了。
应该烤成焦炭的血肉皮肤上,黑色的残片正破碎四散,随风卷上阴暗的天空,绘出交错的空气紊流。一尘不染的灰皮肤从中显出,尽管烙满红光炽烈的金币,肌肉却仍然饱满,健壮有力。罗拉德被烧焦、被黑木的枝条切断的脖颈,现在被他自己伸手捧着后脑勺扶起来,就着带有尖刺、碎片和焦炭的脊椎连在脖子上。乌迪纳斯也在他嵌满金币的破碎面孔看到了熟悉的残片,他的脸正在愈合,眉睫重新生长,散发的黑色长发顺着后颈落下,嘴唇也逐渐遮盖了他裸露的牙床。
灰精灵剑士罗拉德跨越了死亡,但方式,他完全不能理解。
他被烧成焦炭,头颅和脖颈就连着脆化的老皮,连脊椎都碎了。
怎么可能?
罗拉德的兄长费尔咳嗽一声,打破寂静,乌迪纳斯眨眨眼睛,没让自己吓出惊慌失措的神色。他唯一的主人活过来了,要想不被放逐,不死在穿越极北边境的路途上,那他就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存在。然而事实实在太过荒谬,连呼吸都像是噩梦,带着疯狂的暗示。脚下地面一晃,他好不容易才扶住墙壁。
罗拉德正在徐缓地摇头。
“葬礼的硬币还嵌在你眼眶上,罗拉德。”费尔说。
“是的......我知道。”
这话说的沉重而压抑,呼吸穿过他被烧炙过的胸膛,成为宛如发狂野兽的低吼。
费尔犹豫许久,“乌迪纳斯一直独自在照看你的尸体......我是说,为你准备葬礼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罗拉德低声说。
“术士之王要放逐他。”费尔的嗓音似乎因犹豫而变得紧张。
“我知道了,费尔。告诉其它人,他是我的奴隶,谁也不能放逐他。”
“哦,当然,我明白。但是,罗拉德,目前他必须离开,我是说,回避,因为——”
乌迪纳斯的主人发出低沉的笑声,好像这话特别值得一笑似得。他看上去不打算接受兄长的发言,反而把一只手搭在乌迪纳斯肩上。罗拉德在灰精灵之中也算得上个头高挑,人类奴隶只能够得着他的胸腔。焦炭在灰精灵剑士身上就像漆黑的链甲,而那柄剑仍紧握在他手中,好似时刻准备投入战斗。他深灰色的脸上嵌满密密麻麻的金币,在暗红色的残火照耀下更显得恐怖。
这低沉的笑声逐渐收敛,在罗拉德脸上成为一种恐怖的笑。“是的,兄长,我仍然拿着它。它,——哈纳尔·莫萨格梦中的礼物。所以,为了给术士之王献上这个礼物,你要切掉我的手臂吗?”
费尔盯着罗拉德,缓步后退。“你想做什么,罗拉德?”
而费尔的未婚妻米娅,很显然,她神情麻木,只知道茫然地盯着罗拉德的脸,像个摆钟一样不停摇头。树木和墙壁都被映得一片血红,衬得周围愈发黑暗。
她被恐惧给攫住了。
灰精灵剑士剥掉嵌在自己眼眶上的金币,拿食指和拇指摁下去,像捏着柔软的纸张一样把它挤压到对折,并且严丝合缝。乌迪纳斯凝视着主人,对方一如既往的神情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。羽毛女巫说得对,也许对其它人是灾难,可对他来说,这不是灾难,甚至可以说是某种......神佑。
“关于这柄剑的事情,我会和哈纳尔·莫萨格谈话,”罗拉德沙哑的嗓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,“不过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了,哥哥。”
灰精灵剑士带来的压迫感远比他死前要沉重。沉重得多。
这是神佑。